高考恢復第四十九年丨譚邦和教授談語文作文里的精神原鄉

2025年6月7日，高考語文結束后，全國一卷的作文題引發了廣泛討論，成為熱點話題，至今熱度不減。在一眾“創新題”“好難”的議論聲中，恢復高考第一屆的77級考生、高考命題研究專家譚邦和教授認為：“這個題目給出的材料對通讀過這些作品的考生和熟悉抗戰歷史的考生有利，也應該是考生高考準備中常見的題目，所以解題立意都不太難。”

的確，該作文的題材并不是前幾年那樣標準的議論文，但無論是文體還是材料本身，都在考生的備考范圍內。譚教授還注意到藏在題目里的湖北元素：三段材料都緊緊圍繞著民族被侵略與崛起這一主題，強調了“歌唱”的象征意義，而《鼓書藝人》開頭就寫到“漢口戰局吃緊”。對湖北本地考生來說，如果對此有所涉及，應該是加分項。

同時，譚教授也強調：“考生不應只是簡單地表達愛國情感，應該有更穩重、更深刻的思考與表達。”

這讓我想到教授在2017年紀念高考恢復40周年時關于應試教育的一段論述。作為十年文革的見證者和恢復高考的第一屆考生，教授對于高考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有著深刻的認知，他說道：“這塊土地曾經十年沒有高考，恢復高考，改變了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國家從此步入了正常發展的狀態。”作為工作的參與者和問題的思考者，他認為，恢復高考以來，也出現了一些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尤其是由高考導致的應試教育，受到了全社會的關注，也有一些批評的聲音指向了高考本身。盡管高考面臨著很大的挑戰，但高考本身對我們國家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是絕不能再次廢除的。關于高考的一系列問題，應該以改革為主，保證高考的動態良性運轉。

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已經成為一名中文系的學生，這樣直白又深刻的論述深深震撼了當時的我。學生對應試教育的態度大多是疲憊、麻木或深惡痛絕，雙眼只看得到題目的我們忘記了很多東西，我也一度忘了自己對文學、對語文的熱愛。譚教授的文字卻點醒了我：恢復高考不足五十年，運行中確實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有很多問題并非高考本身的責任，畢竟高考仍然是最具公平性的考試，是無論對于國家、社會還是考生及其家庭都具有重大意義的考試。此后，我的心里重新種下了一顆種子，種在我的精神原鄉里，孕育著我對高考改革、語文教育的新期盼。

在我看來，本次高考全國一卷語文作文題也可以算作一次小小的改革，它跳出了近年來以議論文為規定文體的一般模式，而選擇了文學作品里的三段文字作為材料，一則選自小說，兩則選自詩歌，都富于情感和詩意，甚至并不要求一定是議論文，但強調了聯想與思考，需要考生從三則材料的共性中歸納提煉出一個富于激情而又不失思辨的深刻主題。譚教授也這么說道：“2025年的高考一卷作文題可能是在命題過程中被激發了某種靈感，顯得不無尖新之意。”

關于解題，譚教授則明確指出，“土地、民族、家國、戰爭、苦難、愛，是這幾段文字共同的關鍵詞;悲憤、悲壯、深沉、深邃，是這幾段文字相同的色彩。”考生如果抓不住這些材料的豐富內蘊，而是簡單表達愛恨情仇，容易浮于表面，顯得比較淺薄，不會得到高分。考生應當積累了豐富的相關素材和論據，但如何寫得情理兼容、深刻有力，對習慣了模仿范文的他們來說，存在一定的挑戰性。這樣的題目，取材于一段并不遙遠的過去，可以引導考生的歷史反思，有利于培育我們的精神原鄉。

后來我有幸成為了譚教授的學生，在大三聽他先后講授中國古典小說導讀和元曲導讀的課程。故事里遙遠的譚教授總是早早來到教室門外，我總是在這個時候遇見他，但很久之后我才鼓起勇氣鞠躬、向他道一聲“老師好”，那時他很溫和地笑著，對我點頭致意。慢慢地我發現，教授是一位非常平易近人的老師，他非常有耐心，總是很細致地回答我們的問題。他偶爾會講起恢復高考那一年的事，他總是說他很幸運，可聽他授課、看他的相關訪談、閱讀他的著作和參與編寫的教材，才知道真正的幸運是：這個民族讓一個從田埂走來的讀書人，用文學教育反哺了這片土地。

不同于對文科的刻板印象，譚教授是一位思維活躍、邏輯嚴密、授課非常具有深度和廣度的教師。他的授課內容總是很豐滿，旁征博引、引人入勝，常常舍不得下課，希望能給我們多講一點。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作為一個古典文學教授，他卻非常關注現代文明的建設和科技對當下生活的改變。他在布置期中論文時特別向我們說明：可以借助AI進行寫作，但不能復制粘貼。教授本人也試用過各種AI軟件，他不拘泥于和我們討論AI的問題，反而引導我們從各個角度進行分析。

高考結束后接受記者采訪，被問到AI時代還要不要學習寫作的問題，譚教授是早有思考的。首先譚教授不否認AI完成寫作任務的強大能力，他直白地告訴我們：從詩詞曲賦到學術論文，AI都能完成，并能達到超出普通作者的較高水準。利用AI進行寫作，確能有所助益。他一再強調，AI時代，最要緊的是提升自己向它提問的能力，巧妙新穎獨到的提問，可以讓AI幫你完成更好的寫作。然而他話鋒一轉，問我們有沒有看最近的新聞：網傳兩所名校為某名校校慶寫的賀信竟完全相同，據說可能是都用了某智能軟件，這洋相就出大了。譚教授回憶，春節期間他曾和華中科技大學的申凡教授通話聊Deepseek，譚教授說這家伙能作賦且非常快。于是在聊天中斷的間隙，申教授讓Deepseek寫了一篇《華中科大賦》，頃刻已成。古時候夸人有急才，也不過倚馬千言，我們完全不能跟AI比速度了。

既然如此，我們還有必要學習寫作嗎?答案是當然的。譚教授認為，AI各體皆能且速度極快，憑借的是每一個體作者的大腦記憶都無法與之匹敵的文獻庫存，和超強的快速整理與操作能力，盡管這會讓它的“創作”高于大多數普通人的水平，但本質上只不過是對人類已有文章的仿寫。譚教授評價說：“往往不過陳詞濫調，程序化寫作，并不能成為寫作史上新的杰作。”AI沒有感情和個性，不具備人在不同情境下的獨特情思，它終究只是個工具，真正的寫作離不開人的靈魂和主體精神。譚教授的回答讓我們充分意識到AI的強大輔助作用和人類寫作的不可替代性。我們要做的是自己學習寫作，利用AI把自己變得更強大，為寫作史貢獻更多精品，然后喂養給AI，讓AI變得更加強大，形成良性循環而不是AI依賴。

除了全國一卷，今年上海卷的語文作文題目的討論熱度也居高不下，而作文材料原作者胡曉明教授的回應引用董宇輝作為成功例證，又觸碰了一個更大的熱點。比起全國一卷的好評，上海卷頗具爭議，有人極盡溢美之辭，也有一部分人卻持激烈批評的態度。

譚教授也就此發表了意見，他很多年前曾和胡曉明教授在學術會議上同住一個房間而靠枕夜談，認為胡曉明教授的學問很好，尤其是在中國古代詩學領域的造詣精深。但譚教授并不贊成這次上海卷的作文題目，對胡教授的回應也不贊成。

譚教授指出，胡教授的那篇文章是學術隨筆，而非學術論文。隨筆講究涉筆成趣，卻不一定要求概念準確，定義精審，每一層推理都那么合乎邏輯，并且要用“專、轉、傳”那“一音之轉”的巧妙來討論學術文化創造、傳播與傳承的復雜問題，難免有所牽就。譚教授認為這篇文章作為學術隨筆是很有趣味的，但拿來作高考作文，考生不一定把握得住。

比選材更突出的問題是，譚教授認為這道作文題的題干文字推敲不夠，命題者對原文的轉述似乎還存在邏輯錯誤。譚教授說：“題干的‘專’指‘專業文章’尚可，‘轉’指‘被轉發的通俗文章’就有問題了，‘專業文章’往往深奧難懂，怎能一‘轉發’就成了‘通俗文章’?須知‘轉發’是原樣照轉呀。由‘專業’到‘通俗’所經由的可能應該是‘轉化’，也就是用比較好懂的語言和表達方式，把深奧的學術論文改寫成普及性的文章，而非僅僅‘轉發’就可以‘通俗’。不知命題者是以什么定義來使用‘通俗文章’的概念。題干的提問由‘專’到‘傳’，必定要經過‘轉’嗎?這里的‘轉’是‘轉發’的‘轉’，還是‘轉化’的‘轉’呢?我看命題者又沒認真區別吧。”網傳胡曉明教授知道自己的文章被用作高考題目還挺高興的，對社會各界的評論也不太同意，堅持認為還是比較好寫的。或許是胡教授對此研究頗深，已經不能體會考生的難處了。此外，胡教授還以時下大紅的董宇輝作為“專轉傳”的成功例證，在譚教授看來這更不合適了。董宇輝的走紅是一個現象級的問題，涉及當下人群的認知狀態。例如董宇輝把“橫渠四句”掛在嘴邊，不但沒有實現真正的“專轉傳”，反而引發了聲勢正猛的批評潮流，可見靠一個年輕的帶貨主播來拯救文章、文學、文旅、文化還有學術，并非嚴肅的選擇。

譚邦和教授治學嚴謹，勤于思索，從未停止對教育的關注，作為老師，他的教學潤澤了一代又一代學子的精神原鄉。而我們這些脫胎于高考的人在 AI??與應試的浪潮里，還應緊跟教授的步伐，扎根文字的土地，去讀語文血脈里的詩，去生生不息的文學之海里蕩起自己的輕舟，在實現自己的存在之同時，推動社會的進步。

作者：

李俊文(文華學院中文系學生)

胡禮君(文華學院湖北省非遺研究中心，湖北品牌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嚴勝英(文華學院湖北省非遺研究中心，湖北品牌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